“利用成鈞館去抓朝廷要犯,今日的你們,與昨日的夏仁秀,有什麼區別?”見他沉默,金允植越發生氣。
“貂嬋是假冒紅壁書的人,燒殺搶掠,犯下多少命案,你不是不知,難道就因為她是貂嬋,因為她與你或與女林之間的私交,讓我們對她的罪保持沉默?金允植,如果將來你成為朝廷命官,也要這樣因私忘公,妄顧百姓偏幫自己的親友麼?”李善俊的語氣也開始不悅。
金允植咬著牙,忍住了眼淚。
“我相信她一定是受兵判所逼,情非得己。”
“事實如何,自有國法判定。”李善俊並無一句寬慰之詞,“把持有兇器的不明侵入者交給官府處置,這是成鈞館的館規。我們只是為了保護你的安全,做了些措施,如果你認為防衛也是錯的話,我無話可說。”
金允植甩開他的手,明知他說的都是對的,恨他的處處占理,不懂體會她的心情,負氣道:
“既然是我的事,你們應該事前告訴我的,為什麼要瞞著我?”
“如果事前告訴你,你能怎樣?”
“我可以勸她罷手認罪,讓她改過自新,讓她指認兵判——”
“如果她不肯聽呢?失了先機,驚動了兵判,殺了貂嬋滅口,如果是這樣的結果,你覺得會更好?”
雖然一句一句都只是淡淡說來,他的神色,卻分明在指責她無理取鬧。
“李善俊,太過理性的你,很令人討厭!”她眼中淚光盈然,一把推開了他。
金允植,你也只是個無理取鬧的女人麼?李善俊一邊歎息一邊追了上去,在木梯裏抓住了她。
“是我錯了,不是不理解你的心情,只是當時時間緊迫,怕你知道了會驚慌,所以才——”雖然心裏並不認為自己做錯了,他還是這樣說了。
“不想有人因為我受傷,尤其是一片丹心向我的貂嬋——”她別過臉去,不讓他看到自己的眼淚,“以女子之身博取了她的真情,雖然不是故意的欺瞞,可面對這樣的她,告訴我喜歡上不喜歡自己的人會很辛苦,即使拒絕了她的真情也笑著原諒,面對這樣的她,我總是良心難安,總想著她一定能找到自己的幸福。現在,她卻因為我身陷牢圄,皇上要治兵判的罪,必要她先認罪,可是我卻只能眼睜睜看著,無能為力!”
眼淚撲漱漱地下。
“是我錯了,都是我的錯。金允——金允熙,別哭了——”
金允熙,寧願看著你流淚,也不想你受一點點傷,站在情人的立場,我真的錯了嗎?

離開貰冊房,金允植默不作聲地往前走。李善俊打發了順石,在後邊亦步亦趨地跟著。
從東貫西,近南山村的地界時,天空已見星星點點。
金允植拐進一條長滿青苔的巷弄裏,盡頭有個破落小院,似乎久無人居了,木門一推就嘎吱嘎吱,有些嚇人。
“這是——”李善俊往裏張望,三間木屋已倒塌了兩間,只半間還搖立於斷壁之間。沒有燈光,不似有人煙的地方,會是金允植的家嗎?
“以前這裏住著一個瞎眼老婆婆,不過年前她過世之後,這裏就荒廢了。”金允植總算開口回了一句,依然繃著俏臉,腳下不停,徑直往穿過小院,熟門熟路地找到了那半間破屋的木門,推開,不一會兒,就亮起了燈燭。
“不回家?”李善俊跟到門前,看看隨時似要塌下來的屋頂,再看看裏邊不過方寸之地,一個大木桶和一張土坑,再加一個金允植,就擠滿了,他不敢冒險進去,只好扶著門框,小心奕奕地問。
金允植不理他,只顧低頭去坑洞裏取出一個包裹,李善俊先還道她藏了什麼好東西,
結果她一轉身,手裏卻是一套女子的布衣襦裙。
“我要換衣服了。”眼睛瞪著他,“你不走嗎?”
李善俊突覺哪里突突跳了幾下,忙掉頭轉身,金允植重重把門關上。
李善俊一個人站在長滿荒草的院子裏,抬頭看似在悠閒地賞著漫天星光,但只手卻悄悄按在了心口的位置。又開始跳了,跳得這麼快,這麼慌。
李善俊啊李善俊,身為儒生,你究竟在想些什麼?鎮定一點,鎮定一點——不管她穿著男裝還是女裝,不管她叫金允熙還是金允植,都是同一個人,沒什麼好慌亂的!

“李善俊儒生——”
李善俊應聲回頭,她生氣的時候,會這樣叫他,“李善俊儒生——”還有互相爭論學問時,為加重語氣也是這樣稱呼他:“李善俊儒生——”
現下應該是前者。明明是帶著慍意的眉眼,氣乎乎地責問他:“你究竟想怎樣?”是因為男髻梳成了少女的烏黑辮子?還是因為少女胸前美麗的帶結,腰下柳芽兒色的襦裙?在他眼中,那慍色成了生生的嬌俏,那責問成了含情脈脈地相詢,問他為何還不返家?
閉了閉眼,再睜開,金允植,不,眼前人再不能叫她金允植,她是金允熙。如果不是因為生氣,他本可以輕輕地抱一抱她,可惜,眼下顯然這是個奢望。
因為他的沉默,讓她有些擔心了,有些內疚了,她本不是無理取鬧的人,也不是不能理解他的立場。
歎著氣,“一定要把我送到家裏,是嗎?”
點頭。
“好吧,只能送到我家門前。”
“我說過,要拜見你的母親。”
“——”她的眼睛又睜得圓圓的,不要得寸進尺啊!
“這是我們的約定。”他伸手拉起她,她身不由己地跟著。
“發生了這樣的事,你還有心情到我家拜訪我母親?”
“金允植——”他側頭,烏黑的眸子不笑也攝人:“不論發生了什麼事,貫徹始終才是儒生之道。現在,你是為了什麼,要我放棄?為貂嬋嗎?罪有應得的殺手?在你的心中,我就這麼微不足道?”
那晚,她與他不歡而散。
“我忘了,李善俊儒生是多麼正直的人!可是李善俊儒生難道忘了,比起貂嬋來,違逆綱常的我,好象更罪無可恕?若是讓人看見左相公子登門拜訪,豈不沾汙了公子清名?”
他說貂嬋是罪有應得,激怒了她,就如此反唇相擊,然後甩手而去。而他,李善俊,居然沒有追上前來。
那一夜,輾轉反側,想得心灰意冷。
早飯後,才記起要給允植的筆記全裝在那包裹裏,原本是他幫她一路提著,結果忘了要回來。面對允植的失望,十分歉疚,便讓允植拿書來,試著想將一些筆記給重新默出來。
允植卻她不過,只好一旁給她磨墨,歎道:“我不過是無事看著玩的,又不考狀元,姐姐原不用這般費神,省著時間多睡會覺多好,瞧瞧您的樣子,都憔悴了!”
金允熙目光微停了一下,抬起頭來,微笑道:“允植,你說,如果我努力一些,能不能考個進士及第?”
金允植微微一怔,“姐姐想做官?”
“不是我,是你。”唇角泛起一抹溫柔,伸手撫了撫他蒼白瘦削的臉頰:“即使進士及第,沒有財力家勢的支撐,分不到肥缺,通常是充到偏遠地方當小官去了。到時,我可協助你處理衙事,讓你不用太辛苦也可一展抱負,最重要的是,我們一家三口可以不用再受欺壓不用再忍饑受餓,平平安安衣食無虞的生活在一起。”
姐姐的想法,總是驚世駭俗,金允植微笑,反握住了姐姐滑膩溫暖的手:“姐姐想做什麼就去做吧,比起自己,我更相信姐姐的決定。”
金允熙心裏微顫了一下,這句話,她曾經也對某人說過。
“允熙——”她回過神來,母親推開了房門,手裏抱著一個包裹。
“剛剛有人送來了這個,說是你落的東西。”
金允植接過來,打開包裹,裏邊全都是冊子。
“咦,是姐姐做的筆記啊!”金允植話沒說完,就見姐姐突然起身,往門外跑去。
門外,早已不見人蹤。
回來裝作若無其事地問母親來人的相貌:“是不是這麼瘦瘦高高,長得很俊、年紀大約雙十的男子——”
金母搖搖頭,“看衣著打扮應該是富貴人家的僕役,白白胖胖,很恭敬有禮。”
那應該是順石吧?悵然若失,卻觸到母親追究的眼神:“你說的那個男子,是什麼人?為什麼你的包裹會在別人手裏?”
金允熙擠出笑臉:“那是我在成鈞館的同房生,八成看到我落在房裏的包裹,所以特地差人給我送來了。”
這話其實漏洞甚多,金母看她神色沮喪,便沒有再問下去,只讓她幫忙去擺飯。
金允熙打起精神,因為昨兒只顧著打聽貂嬋的事,忘記了跟貰冊房老闆拿夥,索性這兩天就真正歇了,將筆記整理出來交給允植,與他一起看書,幫其解惑。一問一答,有時又恍惚起來,對面坐的人變成了他,微笑著伸出手,五指相扣。
閉上了眼,金允熙啊金允熙,總有一天要離開成鈞館,你總要開始習慣沒有他的日子。
就這樣早上閉門看書,下午與母親一起縫補收來的衣裳。趁著陽光晴好,洗曬了所有的被褥,整理了父親的書架。
似乎只是一轉眼,又要回成鈞館了。
臨行,金母幫她整理髮髻,輕聲道:“我知道,你心裏藏著事,你不說,我也不問。記住母親跟你說過的話,對任何人任何事,不要奢想不要埋怨,只要平平安安地完成學業,從成鈞館出來,我們就離開這裏,到時,不會再有人記得咱們,人與人的緣分,自有時間來了斷。”
母親的話總是很少,但總是有她的用義。
自有時間來了斷。一路想著這番話,心裏萬般滋味,其實只有兩個字:不舍——

 

arrow
arrow
    全站熱搜
    創作者介紹
    創作者 kiki 的頭像
    kiki

    小胖

    kiki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(1) 人氣()